逢生

悟空

眼中似悲似笑,一滴眼泪,滚入尘埃,变成泥土,像那只没翻过五指的石猴,成为一抹岁月的愁。

我曾是石头,所以和石头一样又臭又硬。

我曾是石猴,所以和猴子一样顽劣不驯。

我生于天长于地,不曾给予行人一处落脚,亦不曾受过世人的善意,我是纯粹,我是不染,我是众生中的一片混沌。

不曾见过生灵,于是满心欢喜地握住猴子伸出的手;不曾拥有家室,于是奋不顾身跃入瀑布,银色的水花打湿我初生的毛发,尾梢滑下来的水蜿蜒成流,汇入花果山福地,水帘洞洞天的石碑。

向往仙人,所以我随河水漂流,兜兜转转跌跌撞撞,路上的桃子熟了七次,我摸到了菩提老祖的门。

那小童唤我,泼猴,你从何处来,要做什么。

我想了想,“我从花果山来,要找仙人求那长生不老术。”

小童肩膀都笑得抖了起来,泼猴,回去罢,我师傅说他不曾教这术法。

我没走,蹲在厚重的墙外,看着天上突然飘下来的雪花。

菩提老祖家的雪和花果山上的一样,洁白,寒冷。然后我隐约听见小童叫,师傅,那猴子冻僵了。我有心想辩解一句我没有,却在冰冷中开不了口。

小童抬我进了门,一只粗糙的手拂过我的脊背,很温暖,让雪都化成了水,我睁开眼,看见那个眉眼含笑,须发飘飘的人。

他笑着问,你可有名字?

没有。

那……悟空怎么样?

我从地上起身,站起来和略低下身的他平视,那双历经无数时光打磨的眼睛很沉静,有看透人间事的从容。

我说,好。于是我有了名字,叫悟空。

他又问,你来做什么?

长生不老。

他站直身子,我要昂头才能和他对视。

水中月,镜中花,长生不老仙。你倒是想学这世上最难的东西。泼猴,我教不了你。

他走了,在我头上敲了三下,留给我一个背影。

小童们都在笑,笑够了,带我去客房:过了这一晚,就哪来回哪去吧。

我看着天边最后一缕光被掩去,在鸡叫了三声后溜到后院,果然看见那白发的老祖在漫天星辉中笑吟吟地看着我。

你这猴子果然聪慧。

他教我七十二变,赠我筋斗云,同我一起掐诀念法。

日子像白驹过隙,匆匆。最后老祖在月光下,眼睛一如初见时无痕无迹,此时扫过一点笑意。他说,悟空,长生不老也许不是好事。

然后他变得冷漠,唤我名字时只如唤众生之一。

我惧于他的陌生,叫了一声,师傅。

不要叫我。悟空,从此你出我门去,别说你是我徒弟,我不曾当过你师父,听懂了吗?

我愣了,跪下,问他,师傅您不要徒儿了吗。

老祖背过身去,是我不曾见过的决绝。走吧,泼猴。回你的花果山去。我这没有你的位子。

我怆然盯着他的长发,感受到筋斗云在拉我走。

我跪了下去,磕了三个头。一为唤我,二为教我,三为逐我。

十万八千里的筋斗云,再不必如当初一般辗转七年。

我打怕了那占我山的蠢牛,瓷杯相碰是肝胆相照的结义酒。

我拿了龙王的如意金箍棒,勾了阎王的寿命生死簿。

我随太白金星两上天庭,放了亲手养大的马,偷了七仙女的桃,抢了太上老君的仙丹,砸了王母的宴。他们笑我是泼猴,我便挂了齐天大圣的旗,戏二郎,逗哪吒,铜炉中练得金睛火眼,大闹整片天宫。

他们请了如来佛。我飞不出他的五指山。佛的手压下来,我饮尽五百年的孤单。

长生不老,于是我回忆过往。

花果山的猴子叫我美猴王,要我护他们平安;

天庭上的人叫我齐天大圣,要我放他们安然。

老祖唤我悟空,我却不知道他想得到什么。

我思考了很多年。当观音慈眉善目地告诉我,要一路互送一个和尚时,我抬眼看他,笑了起来。

大士,你知道为什么我叫悟空吗?

观音沉默了一会。答道,悟即是空。

失笑,我不知悲喜,却笑得眼角都沁出泪来,滚入泥土,沾染尘埃。是了,是了,悟即是空。

等那和尚的日子真长,长得我又被雪埋了一次。原来哪里的雪都一样,冰冷而不留情面。我冻不僵,却感到困倦,于是闭上眼,感受滑入毛里的寒意。

恍惚间,有人叫我,悟空。

清醒过来,悟空不见了,只有一个和尚告诉我他来自东土大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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